災區筆記(一)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    文/胡慕情 2009/08/19 Facebook Plurk Twitter

       前一天重新閱讀域引水環評報告,折騰到約三點才睡。凌晨五點醒來,匆忙梳洗後便出發搭公車,準備到台北車站坐高鐵往左營。前一天晚上的熬夜並沒有幫助我確立證據,上高鐵後繼續閱讀環評,希望能有一些突破。

       和W在高鐵站會合,先到美濃卸行李。一路上和W討論旗美社大目前對災區重建的想法、確認未來身在台北能繼續協助的部分。約莫十點,在不確定小林村路徑是否搶通的情況下,和C、W以及借住W家的何老闆(九二一時的東勢災民)、吳子鈺及舒詩偉一同前往六龜。

       台二十七甲沿途出現許多崩壁,山上多了許多新瀑布,遠望光了頭的山,像是一位長者掛著汗與淚水。往六龜的路還算好走,但一到六龜隧道附近,原本的路已全毀,河流要回它古早行走的路徑,將新六龜隧道沖垮,也把路面吞噬。我們只能倚靠怪手的幫助,在勉強搶通河道的情況下,與河平行。

       而河流還在生氣。滾滾泥流仍在翻動,以一種沸騰的速度。

       這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水勢。而六龜,還不是被媒體最關注的那些,最嚴重的災區。

       行經河床,必須通過六龜隧道。據說這是日本時代建造的,在這次風災中屹立不搖。聽聞這樣的訊息讓人感到格外諷刺,豆腐渣工程不是只有四川有呀。去年風災,一樣多人墜橋死亡,但對媒體來說,那樣的人數被歸於天災一點都不為過呢,於是公共責任輕易被遺忘,哪管有些橋的接著根本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
       經過六龜隧道,是原本的六龜遊客服務中心。這裡一樣全毀,小汽車已經無法再繼續前進災區。換上何老闆的四輪傳動,一行六人往六龜市區及新發村。六龜市區在這次風災沒有受到太大衝擊,也使鄉公所能繼續運作,對災區來說,多了統籌的單位與對外窗口,對穩定災區居民人心有極大幫助,物資發送等問題也可暫獲解決。但不是每個地方都像六龜這樣幸運。

       由於往六龜育幼院的路尚為搶通,我們前往新發村。新發村沿途路況相當糟糕,泥土滿地。獅額頭大橋是當地重要橋樑,但如今已成危橋。溪流沿岸所有建物幾乎都被沖垮,水勢奔騰。

       往新發的途中與災民會車,每位災民的臉龐都眉頭深鎖。終於到達新發村第一戶人家時,震撼得無法自己。坍方下的土石超過膝蓋,房子被削去一半。最衝擊我心的是,居民盤坐在瓦礫上望向我們的表情─除了充滿絕望外,更像在懷疑「你們這些外來客為什麼來?能做什麼?」忽然覺得自己幫災民製造了相對剝奪感、一種二次傷害。即便我不願。

       房屋毀損,起因是右邊一座小山的小溪溝在大雨後暴漲。那天溪水依然不間歇地流,流淌過殘垣片瓦,濺起水花,滴答滴答,像居民吞回肚裡的淚。居民終究還是跟我們說話了。但我戒慎恐懼地,只問了「物資夠嗎?」、「目前判斷狀況安全嗎?居民想不想撤退?」(直昇機都在新開與小林穿梭)以及「有什麼需求是外界忽略的?」

       我不想請他們重述或回憶災難發生的那一天。她們需要的終究不是過去。而是現在以及未來。

       居民說,村裡許多長者不肯撤。外界、平地安全的人或許無法理解或不可置信,在山上那些不願離開的人「到底哪裡有病」?但我記得出發前兩天,F打電話來,問我那瑪夏鄉有民眾不肯撤,該如何是好時,我問她,居民的理由?F回答:「居民說,『親人都死了,我出去幹嘛?』」而對於生者更迫切的另外一個問題是:在山上,她們是居民;在山下,她們是難民。

       這次嚴重災情地區沿線多原住民部落,離開了山來到平地,她們便失去所有保障。我和朋友都擔心,她們會是下一個溪洲或三鶯。也因此,在倫理、文化以及環境和安全種種衝突下,知曉死亡、生還人數僅僅是第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這樣的思考,自九二一以來,我們的反省仍然太少。

       新發村的路只能到荖濃溪泛溪終點站。至此,路便斷了。站在路面斷裂處望向對面與右手邊高處,都有忙碌的救災人員與搶通道路、疏濬的工程人員。原經營荖濃溪泛舟的居民望著河床說:「橡皮艇都拿去救災了。」一邊擔心未來生計。

       離開這一段往右上邊救災處走,同樣是條斷路,兩條斷路間靠著流籠聯繫。與我們同一邊的是國軍與救難隊;對面是其他救難隊及電子媒體。大大的紙板上寫著:32人亡。

       正當我希望走近救難人員時,忽然聽見緊急無比的哨聲與吶喊,救難人員催促急流裡疏濬的工程人員立刻撤退。我跑完高處往下望,河流沖刷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強。土石流,隨時會再爆發。一位中年男子從河床走上來,全身溼透。但對面電子媒體的鏡頭依然關注著32人亡而會不會有更多。

       我拍下中年男子的照片。他們的臉孔與身影不該模糊。

       而許多模糊的一切,我們都該盡力,使它清明。